吃过晚饭,天还有些微亮,我对大哥说我要去菇溪河新筑的河堤上走走,大哥见我要去河堤,说要陪我一起去。
出了大哥家,没走几步路,我们就来到了河堤旁的桥头,在桥头站立了会儿,就顺着河堤往西走。河堤笔直,是用大小统一的块石垒砌而成的,河堤的外沿筑有一米多高的石柱栏杆。菇溪河的河面比过去开阔多了,河道也比过去深了,而且每隔一段都建有一道拦河坝,哗哗的流水从坝面上奔泻而下,透过暝暗的薄暮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家乡这些年的变化很大,原来两岸低矮破旧的老房子大多已被拆除,如今已变成了砖瓦房,有些做生意赚了大钱的人家,还盖了漂亮的洋房。
我和大哥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西毗岭。由于近来我的脊椎盘突出而造成的腿脚发麻,走了一段路后,我就走不动了,于是我就在路边拣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大哥也陪我坐在一旁。
坐下来后,我就想起了昔日自家在西毗岭的那块自留地,便问大哥:
“哥,咱家的那块自留地还在吗?”
“自留地……”大哥停了一下道,“你还记得那块自留地?”
“怎不记得,不就在老河堤的外头嘛,好像就在咱身边不远的什么地方。”我望了望四周说,“不过,老河堤被拆了,我已弄不清楚那块地的具体位置了。”
大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说:“诺,就在那个位置。”
我顺着大哥所指的方向望去,除了前面一条长长的河堤之外,什么东西都没看见。望着眼前长长的河堤,昔日大旱天里抗旱的那些事儿就立即呈现在我眼前……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老家几乎每年都会出现程度不同的旱情。旱情有早有晚,早时一般出现在夏季,晚时一般出现在秋季。旱情有轻有重,轻的旱情叫小旱,重的旱情叫大旱。小旱是常有的事,要是晴上一两个月,菇溪河的水流就变细了,河底的石头都露出了水面,一些浅水的地方不用脱鞋子都能过得去。遇到这种情况,只不过是沟渠里的水变小了,而不至于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和庄稼的浇灌。可要是遇上三四个月不下雨,那可就是大旱了。这时候,菇溪河就干涸断了流,整条河除了几个深潭还有蓄水外,其它地方就见不到一滴水了。农村有一句俗语叫“靠天吃饭”,大旱一来,人们便恐慌了起来,因为大旱所造成的土地干裂,庄稼枯死,将给人们带来断炊和饥荒的威胁。由此,各村各队都发动社员投入抗旱斗争,于是一场抗旱保收的斗争就拉开了序幕。当时,政府对旱情是很重视的,遇到旱灾时,政府就会给菇溪沿岸的大队配备柴油机和抽水机。前庄(我们村)、东行和前堡三个自然村分到一台柴油机和一台抽水机,抽水的地点放在西毗岭,因为西毗岭水潭大而深,而且潭底有地下水渗出,水量充足,一般抽它一两个星期也不会枯竭。抽水机开始抽水的那一天,三个村的人都跑到西毗岭看热闹,河堤上,水潭边,山脚下到处站满了人。当一条白花花的水龙从水泵的出水口喷薄而出落在沟渠里时,人们便欢呼雀跃起来,一些人竟跑到沟渠边掬起清凉的河水美美地喝了起来,好像从水泵里流出来的水特别好喝似的。
水从沟渠的上游流向下游,水流到哪里就灌到哪里,不论是生产队的田地,还是村民的自留地都一视同仁,不分前后。这样位于上游的田地就得天独厚,自然抢先得到了浇灌,下游的人只能耐着性子没日没夜地守候在自家的田头,一直等到水头到达田头才能开埂放水。长期以来,村里人都自觉遵守开埂放水的规则,放水时每户人家都有人守候在自家的田头,一眼望去,田头田尾都是人,有的戴着斗笠拄着锄头立在那里,有的带了张小凳子摇着蒲扇坐在那里,有的拿了张破席子铺在田头双手枕着头仰躺在那里,都在等着前面一户人家放完了水给自家的田里放水。当然也有个别自私的人家,趁前面人家不在田头时把人家田里的水偷偷地放进自家的田里,弄得两家人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说到给自留地灌水,我就不得不说我家的自留地了,我家有两块自留地,一块在村东头,一块在村西头。村东头那块地地势低,灌溉引自沟渠里的水,风调雨顺的年份,一般是不愁没水灌溉的。而村西头(西毗岭)这块地的地势则高出水潭(水平面)有半米多,属于高岸地,平时的灌溉引自山沟里的水,一旦久晴不雨,山沟里的水断了流,就只能靠扫水(菇溪一带的人把用粪勺盛水灌田叫作扫水)灌田了。
我家村东头的那块地处于浇灌区的中心位置,轮到灌水还算不晚,一般等上一天一夜水头就淌到了我家自留地的田头。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水头淌到我家田头时,大多是在夜里十一二点钟。我家大多是父亲或大哥去田头蹲守。有一年不知为什么,父亲和大哥在田头蹲守了一夜还不见水头到来,由于父亲白天要去人家家里做裁缝生活,大哥累了一夜,母亲就叫我去把大哥给换回家。我就去了田头,大哥见我来替换他,他向我说了有关开埂放水的注意事项,就把放水的事交给了我。大哥回家后不久,水头就到了,我照大哥的吩咐,在靠近沟渠田头的田埂上挖开了一个口子将沟渠里的水引到了田里。那天沟渠里的水很小,我在田头蹲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灌满了一田(两分地)水。
再说村西头(西毗岭)那块地,由于是块高岸地,旱天只能靠扫水浇田。有几年,大哥外出弹棉花不在家,浇水的任务就自然落在了我的身上,这块地的水就由我来浇了。而这块地是块漏斗地,满满的一田水顶多只能维持一天一夜,因此,旱天里每天都要给田里扫水。扫水一般都在下午三点钟以后,因为夏秋季节的日头很烈很毒,直到下午三点钟后天气才稍稍降了点温。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扛上粪勺去扫水了。那时候没有塑料粪勺,粪勺都是用木板做的,外边箍着铜丝或篾条,不怎么牢固,扫水中铜丝和篾条常常会脱落,整个勺子就散了架。不过,早些年我已从大哥那里学会了箍勺子的本领,一旦勺子散了架,我就自己动手把勺子给箍上。我家的这块田紧挨着西毗岭的水潭(田坎的外边就是水潭),水潭的水面离水田有半米来高,虽说这块田是高岸田,但也有它的优势,由于它紧挨着水潭,古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就给扫水带了了很大的方便。
扫水时,人要下到田坎下面的水中,田坎下面是水潭的浅水区,靠近田坎的地方,水只有没膝深。那时节,身上本来就只穿一条裤头,到了田坎上,不需要脱衣脱裤子,把粪勺往水里一抛,“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就挥起粪勺扫起水来。扫水是很吃力的,因为水面离田面有半米来高,要把一粪勺的水从水面上提到田面上,没有力气是不行的。当时我还才十二三岁,提不动满勺的水,只能提半勺水,因而灌水的速度就慢了,一般从下午三点钟开始扫水,一直扫到傍晚五点多钟才能扫满那块田(半分地)。扫水是很无聊的,每天两个多小时站在水里,周遭又没个人说话,只有一些小鱼游在你的身边,陪伴着你度过那些无聊的时光。有时为了打发时光,我就一边扫水一边数着提勺的次数,每数到三百下时就停下来歇一会儿。有时肚子饿了,就跑到附近山上的番薯地里刨一两个番薯来生吃,那时候有一种叫“六十日”的早熟番薯,那番薯红皮白心,特脆特甜,如今想来还回味无穷。我每天都用这种原始而又古老的提水方法来完成自己一天的扫水任务,每当扫完水扛着粪勺迎着落日的余晖抖落着满身的水珠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惬意。说实话,当时我为自己每天头顶烈日站在水中机械重复地挥动着粪勺扫水而感到枯燥和厌烦,可有什么办法呢,虽然那时我还小不懂得什么叫“责任”,但我总认为那是我应该去做的事。
“哥,没了那块地,就不用扫水了是吧?”不知为什么,当我得知失去了那块地后,心里总有一种怅怅的感觉。
“那还用说。”大哥瞥了我一眼,认为我问的这句话是多余的。
“哥,老家现今还有大旱吗?”我接着问道。
“瞧你问的,”大哥又用先前的那种眼光瞥了我一眼,笑笑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不管世道如何变化,可头顶上的这片天还不照样,该出太阳的时候就出太阳,该打雷下雨的时候就打雷下雨。”
“现今遇到大旱,还架抽水机吗?”我又问道。
“你不是看到了嘛,现今菇溪河得到了治理,疏浚了河道,又造了拦河坝,基本上不用架抽水机了,不过遇上特大的旱情还是要架抽水机的。”大哥如是说。
“那可好了。”我为故乡的改变而感到高兴。
……
这人呀真是奇怪,当年我是那么地厌烦自己每天去扫水,可如今又觉得那段时光是多么地令人追忆和怀恋,我多想重新站在水中挥动着粪勺去寻找昔日里那种扫水的感受,可再也得不到那种体验了。
正当我“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之际,突然天地间出现了一片亮光,我猛一抬头,看见一轮皓月从东边的山头蹿了上来,随即粘贴在了深蓝的天幕上。
“哥,咱们回去吧。”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大哥听我说要回去,就起身跟在我的身后。
作者简介:菇溪,浙江温州人,中学高级教师,著有教育文集《香樟树下的思考》,散文集《冷暖人生》,长篇小说《走出大山》,并有多篇文章发表于报刊杂志。(菇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