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丨与风一同消逝于记忆中的滩涂往事

时间:2022-06-09 16:46:02 来源 : 中国网温州 作者 : 江海

瑞安滩涂  图源:瓯江文艺
瑞安滩涂  图源:瓯江文艺

我周末特意回了一趟老家,重走了一次“下垟”路,终于发现,滩涂已经不见了。

老家叫作“鲍田”,小时候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土气又拗口,渐渐长大,也慢慢发现这名字越来越有乡土气息,鱼米之乡,丰裕又吉祥。

鲍田的版图特别有意思,东边是“垟界”(地方俗称,指种植庄稼的水田与菜园),西边也是“垟界”,居民住宅就像一根腰带系在中间一样。鲍田东爿垟界临海,所以叫“下垟界”,下垟界和东海之间还夹着一块至今我都不知道方圆和面积的泥泞土地,我们叫它滩涂。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生在鲍田是一种福气,因为田园与滩涂支撑出了鲍田生生不息的几百年历史。

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捉涂”高手,对捉涂作业情有独钟。从我记事开始,就发现家里穷得只有父亲的捉涂工具,什么“蟹铲”、“泥鳞荡”、“蟹摘儿”等等,应有尽有。父亲经常不参加生产队劳作而去捉涂,村里人都说父亲喜欢“打散作”(地方俗称,不务正业的意思),但我一直不这么认为,因为只有我知道,我多年的学费,一直是父亲深一脚浅一脚从滩涂上捡回来的。

瑞安滩涂  图源:瓯江文艺
瑞安滩涂  图源:瓯江文艺

说不清是熏陶还是家传,反正我在五六岁的时候也开始去捉涂,如今细细回忆,滩涂还应该是我童年最向往的乐园。

第一次接触滩涂,恐惧又敬畏:太广阔了,一片灰黄,肉眼望不穿的广阔。父亲老早就告诉过我,滩涂分为三个层区,一层接着一层,直入东海。

第一层区紧挨着防海堤塘,泥面和泥底坚实,很多地方还长着水草,非常安全,属于新手和小孩捉涂区域。这个区域“红脚蟹”特别多,一眼望去,红脚蟹就像蚂蚁一样密布,而且红脚蟹胆子特大,喜欢跟人捉迷藏一样逗着玩,它平时喜欢在洞口守候,一旦离人不足一米,就“嗖”地钻进洞里躲得无影无踪。

第一层区最值钱的就是“白域蟹”(地方俗称:一种多肉小蟹),但捉它需要“蟹铲”和“蟹摘儿”工具,很费劲而且需要技巧,所以新手和小孩是没法作业的。当然,如果碰上好天气和好运气,有时候可以在水草里翻找到“涂龟”,“涂龟”在当时比较稀少,所以也值钱。第一层区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岩丝”(地方俗称),一种贝壳类、锥型爬行物,当时的第一层区里“岩丝”特别多,往往在一个小洼里双手一捧,就能捉上十几个,所以勤劳一点的话,一天捉个七八斤是没问题的。“岩丝”壳厚肉少,带回家用石头先砸碎,然后用水冲洗去碎壳取肉,再用盐巴腌制,是很好的下饭菜。

瑞安滩涂  图源:瓯江文艺
瑞安滩涂  图源:瓯江文艺

我在第一层区捉涂估计有七八年时间,直到快上初中的时候,才开始向第二层区进军。第二层区作业有危险性,滩涂全是泥泞地,一脚踩下去,泥巴可以没到膝盖,前行非常困难。因为有危险,所以父辈们一直监督着我们,去第二层区必须要结伴同行,尤其是,第二层区离堤塘估计有二三公里之远,有时候看不见堤塘就会迷失方向感,父辈们千嘱咐万叮咛,迷路的情况下就要找水沟,这种水沟是人工挖的,当时是村庄之间滩涂界线,跟垟界小河互通,所以常年流水。找到水沟只要顺着水流逆方向一直走,就能回家。

第二层区的水产物就比较丰富,首先是“沙蟹”(地方俗称:一种多肉小蟹),很多,因为躲在泥泞地,所以很好捉,而且“沙蟹”壳薄肉多,裹上面粉油炸,又香又脆。当然,在第二层区最重要的是要找水洼地,因为水洼地里有被搁浅或者逗留的鱼和蟹,青蟹、跳跳鱼、“猷蠓虎”、“鳗珠”等等,都是值钱的货。

父亲估计也没去过滩涂第三层区,他只告诉我,如果泥巴没过了膝盖,就不能再往东前涉了,因为接下来就是第三层区,属于高危层区。第三层区属于“涨横洋”(地方俗称)区域,所谓的“涨橫洋”就是先在滩涂插杠横向布置鱼网,等潮水退过,一些鱼蟹被网拦住,再去捡鱼捡蟹作业。“涨横洋”需要“艇儿”交通工具,一种长约一米多宽约80厘米的简易小船,人们一脚跪在“艇儿”里面,另一脚在外面荡着泥面,“艇儿”很轻,在泥水上面滑行,很快。“涨横洋”最重要的是推算涨潮和退潮准确时间,去早了,得等候。很多“涨横洋”人因为去早了或者为了保持体力,常常在没退潮就进入第三层区,用揽绳把“艇儿”系在竹竿上,等候歇息。但是“艇儿”经常经不住海浪掀打,容易翻船,所以我小的时候经常会听到一些“涨橫洋”人死得无影无踪的事故消息。

瑞安滩涂  图源:瓯江文艺
瑞安滩涂  图源:瓯江文艺

对我来说,记忆最深的就是“荡泥鳞”捉涂作业:把“泥鳞荡”(一种用竹片支撑成帐篷一样的网具)放置在水沟中,然后双脚在岸边的泥巴里踩踏,把“泥鳞”(地方俗称:一种形如泥鳅的海鱼)赶出来,随着水流入网。秋冬季节,“泥鳞”最多,半天下来就能捉上满篓。但是“泥鳞”当时也不值钱,“荡泥鳞”主要还是碰运气,如果能“荡”到鲈鱼、青蟹、跳跳鱼和猷蠓虎之类的值钱货,那就不一样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离开老家去读高中,从此才告别捉涂作业,自然也告别了滩涂。十几年前,政府规划并推出了问海借地、填海造陆大工程,浩浩荡荡之际也让我冥冥之中记起滩涂。据当时新闻报道,填海造陆工程一期二期可以开垦达50万亩的地陆,是我们现在建城区的1.6多倍,实在让我感到惊讶,那个时候,我也算稍微明白了滩涂到底有多大。可惜的是,四五年之后,工程还没竣工,就停下来了。听说是因为跟国际海洋法有犯,破坏了海洋资源,被叫停了。

三年前父亲去世,我的确也有过去看滩涂的念头,只可惜东忙一阵西忙一阵的,又淡忘了。直到前天周末,我是铁了心般的坚决,回到老家看过母亲之后,就直奔滩涂。

填海工程被搁浅了,留下大片大片毫无规则的石头,坐在乱石之上,看着整片整片不像是废墟但确实是废墟的工地,我心里涌起了一股酸楚:就这么几年,滩涂不见了,父亲也没了,尽管时代也进步了,人们的生活可能不再需要滩涂了,但是,老家的本质呢,在哪儿?

或许,这就是历史!

作者简介:作者江海,原名刘光清,电影编剧、导演,作家,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温州电影家协会主席团成员,瑞安影视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