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初夏的夜晚是热闹而温馨的,因为那片蛙声。
本该是静谧的、只有零星的夏虫鸣吟,却因源源不断的蛙声而变得热闹喧哗。但这片源源不断的蛙声并不扰人,高音量低分贝,我总是听着这源源不断的蛙声安然进入梦乡……
蛙类因水稻而聚集而繁殖。当田野里出现第一丘秧田时,蛙类便开始大规模聚集了,蛙声便开始在夜晚鸣响了。我总感到蛙类的出现有些突兀,它们仿佛凭空从土壤里冒出,而人工的秧田成了它们的繁殖地。密密麻麻的蛙类挤在逼仄的秧田里,互相追逐,抱对交配,蛙类的狂欢竟是如此热烈奔放。秧田多起来,星罗棋布,每丘秧田都现相同的景象,令人怀疑蛙类是由空气幻化出来的。蛙类在秧田里聚集狂欢后又神秘地消失。
我的家乡位于楠溪江中游腹地,蛙类品种繁多,主要的有蟾蜍(俗称癞蛤蟆)、虎纹蛙(俗称田鸡)、青蛙、石蛙(俗称山撞)、树蛙等等,数量最多的是癞蛤蟆,便是在秧田里繁殖的那种。
秧田里布满一片片胶质网状物,网上布满黑点,便是蛙卵。我小时候是经常观察蛙卵孵化的:黑点一天天变大,网会莫名其妙地动起来,针尖状的小蝌蚪从网上挣脱出来……秧田里游动数不清的细小蝌蚪。
说实话,我观察蛙卵孵化当然不是科考,而是有一个目的。
小蝌蚪成长很快,几场雨后,它们便长大了,小头大肚长尾巴,最大的已有小指般长。我实现目的:捞蝌蚪。捞蝌蚪很容易,能轻而易举用爪篱捞起,将蝌蚪放进小木桶。蝌蚪是番鸭仔极佳的饵料,吞食蝌蚪后的番鸭仔黄绒毛很快就会变白,气吹般长大。所以全村几乎所有的小伙伴都捞过蝌蚪。放心,蝌蚪是捞不绝的,它们的种群数量太庞大了。秧田里的蝌蚪仿佛在与我们赛跑,疯长身材,当它们长出一对前爪时,行动变得游鱼般敏捷,想捕捞已很难了。蝌蚪长出后腿,头也成蛙型,只是还拖着长尾巴。隔一个夜晚再去看时,长尾巴已消失,只听到轻微的“噌”的一声,一只小蟾蜍破水而出遁入杂草不见踪影,接下来无数只小蟾蜍破水而出跃上田岸,场面蔚为壮观。
插秧完毕,全村收了“秧门”,蛙类大合唱才正式启幕,这时的乡村才是真正热闹繁荣的乡村。
我依然做与蛙相关的事:钓蛤蟆。蛤蟆也是番鸭的佳饵,此时番鸭已长到一斤多重,也刚好可以吞食蛤蟆了。钓蛤蟆也很容易,工具极简易,在一根小木棍一头系上一条苎线便是钓具。先捉住一只蛤蟆,残忍地撕下一条后腿,将后腿拴在苎线上,像钓鱼般地甩进稻田,这些蛤蟆就会争相蹦向同类的断腿抢食,起钓、扯下,又甩进稻田,又起钓、扯下,不消片刻工夫,就装满了破衣做的“蛤蟆袋”,当然,钓蛤蟆以番鸭的食量为限。
捉田鸡则是大人的事。田鸡的叫声很独特,它是一声接一声叫,“攻——”,间隔一下后又“攻——”的一声,最大的田鸡有一斤重,因此有人夜捕田鸡当美食。我村有一个老光棍是捉田鸡高手,每晚出去没有空手而归的。他捉田鸡自立了一个规矩:将捉到的第一个田鸡折断一条后腿放生,如果再度捉到这只田鸡的话当晚收手。纵是如此有节制捕捉,他还是不小心从一条田坎上跌下断了一条腿,大人们说这是报应。后来我知道了虎纹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捕捉是犯法的。
早稻收割,各家各户吃“尝新米饭”,母亲炖了一只公番鸭,我望着黄澄澄的鸭汤,突然就联想到那一条条蝌蚪一只只蛤蟆,有点恶心。
直至邻地发生一起雷击事件后,我坚决彻底不捞蝌蚪、钓蛤蟆了。一场雷电过后,三官亭里传讲一条新闻,邻地一女孩在野外遭雷去身亡。据传言,女孩家每年养一群番鸭,女孩在蛙类繁殖季节大捞特捞蝌蚪,还孤身一人钓蛤蟆,还懂捕捉田鸡之术,小小年纪获“蛙婆”绰号,因为杀生太众而遭天谴。我当时对此深信不疑,成人后当然知道有些玄乎,不过民间有这种玄乎说法倒有积极意义,告诫人们要时时敬畏生命。
戏蛙救蛙的经历也是难忘的。我们下午放学后,就去放牛,三五个小伙伴一起坐在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无诗意极无聊,如果此时有一只蛤蟆在边上蹦跳,立马有人用竹枝将它击晕,游戏开始了,有人去摘来大叶金钱草的叶子,将叶子放到蛤蟆口中,等待它还魂。这种草是蛤蟆一族的救命草。此草确实神奇,大约五分钟时间,昏厥的蛤蟆就会悠悠醒来,瞪着蛙眼,舒展后腿开始蹦跳,又有人用竹枝将其击晕,再用叶片将其救醒,如此反复多次,直至将它弄死。我以为这是比直接杀了它还残酷的折磨,因此从不参与这种游戏。
但是,我们也救蛤蟆。蛤蟆遭蛇咬发出的凄厉叫声是惊心动魄的。我们因惧怕蛇而讨厌蛇。每当遇到蛇吞蛤蟆,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地要拯救蛤蟆。循声很快就可以找到蛇,蛇嘴含蛤蟆时一般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的,胆子大点的伙伴手持竹枝瞄准蛇七寸部位连续猛击,直至蛇身舒展死绝,蛤蟆挣脱蛇口,两条后腿慢慢一伸一缩,良久,端正身子,一挫,蹦跃进杂草之中不见身影。
我村里首山场广袤,山涧常年有流水,涧里生长山撞(石蛙),那可是美味,我可不敢去捕捉,因为大凡有山撞的地方必有斗角(五步蛇),会捉蛇的人也会捉山撞。不说山撞,单说树蛙。山场上有一条山垅叫和平垅,和平垅上盛长茅草和箬竹,箬竹上栖居着竹叶青和绿、金黄色两种树蛙,树蛙只有小指甲般大,晶莹剔透,看着甚是可爱,但我们敬畏它们,大人们说,这种蛙剧毒。
我还见过楠溪江源头碧油坑村下雪汇聚在水塘里交配的被当地称作“黄巢”的大型蟾蜍,大罗山不会叫唤的寺院白颈蛙。
写作本文时,我不由大吃一惊,自己居然经历和知道如此多的蛙事。
有蛙鸣的夜晚最宜读《聊斋志异》。点上一炷沉香,在柔和的台灯下翻开书,找到《青蛙神》慢慢阅读,这是两则故事,第一则讲述蛙神嫁女,蒲翁在写人;第二则故事讲述怪异事件,丑陋不堪的蛙神监督人们捐款建祠,并将私吞善款的公之于众。我却读出这种味道,世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连卑微的蛙类也是。
夜已深。我推开窗门,路灯亮着,蛙声依然闹猛。我就想,蛙声源源不断绵绵不绝,农耕就依然繁忙,乡村就依然有活力、宜居。
这是我的蛙事记趣。
作者简介:徐贤林,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鹿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期供职媒体,写作散文、纪实、小说、创作长篇非虚构《水上》《明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