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改革后,李家村在温州地图上就消逝了。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李家村大概是这样的:东起万岁里,西止天雷巷,大约五百米左右,可能也就只有百多户的住家吧。有二层楼的大院子也许真的只有六家,大多数都是平房。有一条和小巷同长的小河,有一座桥。整条小巷有四五个菜园子,都是那种一亩多二亩不到的小菜园。那时我家是十四号,大约在全巷东边的四分之一处吧。
小巷也不宽,一般路面都只有四五米宽。只有那几座坐北朝南的大房子,门前有很宽的空地,大约也只数十平方米吧。路面上铺的是杂石,当中有差不多一米长二十公分宽的粉白色花岗岩石板,也有同样大小的青石板,有的地方可能是原来的石板断裂了,就补上不同石材的石块,有的地方补上青砖块也是有的。靠北边的路面铺着的横插的各式各样厚薄不同的砖块。
小巷南边小河的北岸是用花岗岩或青石石块砌成的,虽然大小石材不同,却砌得很整齐。有好几处砌有石台阶,方便人们下河洗涤。小河,不宽,只有一米多,也不深,大约也是一米多吧。夏天时,河水清滢滢的,菜农站在河岸边,用扁担钩着一个木桶,稍稍一用劲,就能把水提上来。到做大水(刮台风)时,水也能稍稍淹过地面,小孩子会很高兴地踩水玩,如果让大人看见,谁都会出来制止。如果那年是旱冬,小河的水慢慢见少,看见了北河堤上一块块突出的石阶,一块、两块、三块,渐渐的看见了河床,看见了河床里的破碗破罐、亮晶晶的玻璃碴子、灌满泥汤的一只破棉鞋。邻家那个不到十来岁模样调皮的男孩子——耀华,已经沿着台阶,下到河床,站在没有水的碎瓦片上,用细细的竹竿去挑什么东西。这时,河岸上和邻近的桥棚上,已经站了好几个孩子在围观,他们蠢蠢欲动也想下到河床,也许他们并不是要什么东西的贪欲,而是在河底走一走的感觉吸引着他们。不知道是谁往小河迈开了一步,于是差不多是同时,旁观的孩子们有的就从这边的台阶下,有的在那边的台阶下,还有的就从人家的桥棚边哧溜着下。更有甚者,从远处的台阶下,钻过好几家的桥棚,跟小朋友们聚在了一起。顿时,这一段的河床上空响起男孩子们最欢快的笑声:“我来了!”“看看,看看这里有一只小虾。”“过去一点,我要踩水里了!”“用力,用力!勾过来看看是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家的婶婶或阿嬷大声叫道:“哈万(小孩子的贬称)爬起快,你娜(母亲)棒稍濏(带梢支的细竹竿)背来打罢!”瞬间,孩子们急急忙忙上岸,仿佛他们都听见了家人的声音。好像有几个孩子的鞋子和裤脚管都沾满了污泥,于是,大人的责骂声、劝慰声和着孩子们的争辩声、嬉笑声响在一起,混成一片……
等到年一过,淅淅沥沥的春雨一下,好像是一夜之间,就不见了脏兮兮的河床,冰凉凉的清水又充满了细长的小河。又有菜农用扁担钩着木桶,舀上清水给他们家的菜园子浇水……
挨着小河坐南朝北的住家,家家的门口都有桥棚。何为桥棚?就是架在小河上,让住家方便出入的小架子,有木头的、有竹子的、有石板的,因为都是自家建造,所以这里的桥棚没有一定的规格。比如巷中间十七号,是一所最原始木结构的七间屋,据说是一个暂时储存木柴的库房,所以在七间屋的东边有一个很简单很简陋,但是可以承受板车体积和重量的木头的大桥棚,十几根直径20公分,长两米左右的原木紧密地架在小河上,上面铺钉在厚厚的木板。后来房主的两个儿子要结婚,又在七间屋的西边建了一个小巧的木板的桥棚。再比如三号是一座民国建造的二层的砖木结构的大房子,他们家的桥棚特别有气派。瞧,大约30厘米宽、20厘米厚、2米长的七块青石板一溜跨架在门台和河岸上,两边还有青石栏杆。夏天的傍晚,他们家的蓄着长胡子的吴老先生,穿着浅色的纺绸裳裤,摇着大蒲扇,坐在栏杆上乘凉。
再看十一号的桥棚,另有特色。它不像大户的石板桥棚,也不是小户的竹竿桥棚,它是原木上钉上木板,虽然有两米长四米宽,一到晚上却可以用两根麻绳把它拉起来,钩在自己家的墙壁上。第二日早上,又把它放下来,架在小河上,活像城门口的吊桥。据说,是哑巴房主的父亲,为做鞋的哑佬儿子改造的桥棚。站在桥棚上就能看见一米多,宽与吊桥棚同宽的房间,所有做鞋的必备材料用具应有都有,密密挤挤的放着,把做鞋的小矮方桌、定鞋子的铁楦头、鞋样框、竹椅等等,往吊桥棚上一放,俨然成了一个做鞋铺。而且哑佬做鞋跟别人不同,他一定要穿鞋的人自己过来,他认真地摸了你的脚以后,才会给你做。哑佬做的鞋,舒服,耐穿,穿过他的鞋,别人家做的鞋就不要穿了。后来,哑佬师傅靠自己改建了门面,桥棚就钉死了,不再是活动吊桥了。
李家村的桥棚各式各样,可有一点却是统一的,好像是有明文规定一般:农历年三十晚上,在打关门炮前,每一家都会在桥棚上点上岁灯,红红的的胡萝卜底座,插上红红的蜡烛,明晃晃的火焰,在晚风中摇曳……
李家村只有一座桥,叫鲤鱼桥,是青石板建造的,高出地面,有三四级台阶。桥的西首,有一条青石鲤鱼,一条很平常的,大约只有50厘米长的大鲤鱼,好像是在一大块不成规则的大青石上端凿刻的。鱼头、鱼身、鱼鳞、鱼鳍、鱼尾,就连鱼须都凿刻得很精细,只是整条鱼看去很平实,不像年画里的鲤鱼翘着头,摆着尾,活泼生动。平常它都静静地呆在水里,只有大旱天时,它才会渐渐露出水面。这时,大人们就会抱着自家的男孩子,在鲤鱼身上坐坐,也许是寓意能鲤鱼跳龙门吧。
六十年代的李家村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条小河被填平了,做大水(刮台风)时,水都漫进了院子;那几块菜田被盖了木结构的二层的搬运工人住宅了;人口骤然多了好几百口,我家的门牌由14号改成48号。小巷里的桥棚基本上都没有了,据说三号的青石桥棚青石都卖给了朔门头的石刻店了。鲤鱼桥还在,高出地面大约只有20公分吧。那条青石鲤鱼还在,现在的小小孩都可以蹒跚着走过去,自己就能上去骑一骑。
从2001年旧房拆迁开始,就没有了李家村,所有的房子都没了,鲤鱼桥没了,那老实巴交的青石鲤鱼也没了。原先的巷址上盖了高楼大厦,老邻居们都住在墨斗小区的几栋大厦里,就算住在同一栋大楼里,也只有在电梯里见面了,寒暄几句。哪像那时候,谁家做了粽子,谁家炒了蕃豆,谁家炊了松糕,谁家炖了鸡,整个院子,甚者半条小巷的人都知道。
李家村没了,邻居们好像没了“李家村”平台也就渐渐散了,我只能在梦里看见——桥棚上摇曳的烛光、菜园上空自制的风筝、年轻的爸爸抱着胖乎乎的小弟,往青石鲤鱼上坐的一幕幕情景……
作者简介:柯梅,浙江温州人,黑龙江知青,文章发表在《中国少年报》《知青报》《黑龙江报》《温州日报》等。(柯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