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日暮乡关何处是

时间:2023-04-24 16:32:49 来源 : 中国网温州 作者 : 夏真

图源:瓯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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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间,一只密布着量子摆荡轨迹的罗盘。

近年,我愈发感应到时间罗盘的磁力。它一次次把我拉向瓯江口的一座菱形岛屿:七都岛。无论人生艳丽或不语,清晨或黄昏,我一次次走近它,如同一只鸟辨认到它的山。

七都岛沿瓯江开辟了环岛绿道。我极喜欢乘着江风骑行,花三小时,绕岛一圈,目随涛走云飞,世界铺开。终点回到起点,一个圆闭合。

绕岛骑行,是行走的地理课。

骑到永强隔岸这头,岛上有一片桃林。三月江水,濯亮桃花的脸庞。桃花,也该是一段秾丽往事,烧成时间的灰烬,付之水波潋滟之上。有一回,我坐在桃林下,就着桃李春风,喝了一壶茶,起身,顺着东流水,继续环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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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此处,我必多眺望几眼。

东蒙山的山墙垛口次第亮灯,颗颗明珠镶于关口。垛口蜿蜒至山顶,俨如一截小长城。而北汊桥形如一架大竖琴,斜拉桥头,一轮血红圆日从一排琴弦间赫赫滚落;落入江,晚霞满天。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在乌牛溪汇入瓯江处,便是我乡关。此处两侧,有两个村庄,如两颗遗珠,分别是我的幼年故乡与童年故乡:乌村与白村。

然而,我已几乎不回乡。

一如诺奖得主、法国作家克莱齐奥说,他写大海最传神的时候,是远离太平洋和大西洋2000公里之外、身处美国新墨西哥的时候。

我这个乡愁大伪装者,一次次绕行在七都岛上,隔岸望乡,漂泊感深深。而脚下这块菱形浮岛,状如一块喉结浮动,它在言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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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壬寅霜降日,七都岛,老涂村古渡口,朔风扑浪。

我又来了。我是来寻根吗?

童年时,父亲带我们姐妹仨渡江时,一次次手指着的老涂村,如今依然保留着渡口。

老涂村与永嘉乌牛,一江之隔,两两相望。半小时一班渡轮往返。

二三零星渡轮客,倚在江岸栏杆闲等。渡轮如牛悠悠犁来。靠岸,离岸。横渡才五分钟,即到对岸的乌牛码道。

这小小的乌牛码道渡口,便是我幼年故乡乌村的入口。

这小小的乌牛码道渡口,不可小觑。是名诗人翩翩而至、会友作诗的津渡。

唐开元年间,大诗人孟浩然来看在乐成做县令的发小张子容。彼时,乐成的城墙还未建完,羁旅人张子容,夜夜闻见山城头、猿哀嚎。当张子容从乐琯运河上挂帆乘舟,水路迎接尚在瓯江北岸的友人时,孟浩然正歇息于乌牛码道的“上浦馆”。

孟浩然作诗《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历来为诗家赞赏。

“乌牛”的得名,则出自王十朋来此游览所作的《乌牛》诗:“奇峰怪石号乌牛,独立江边几千秋。”

诚然,造物早将命名的秘密,托付给了石头。

传说在江边水岸上,伏着一块巨石,色乌,形如牛。风调雨顺时,巨石化为乌牛,为瓯北村庄耕田。有时,顺流而下,泅到七都,为岛民耕田。耕毕,泅回北岸边,化回巨石。如此环复。

在渡轮上,我缅想着这个传说。

望着滔滔瓯江,水波起伏,如有牛背在拱,就像《庄子秋水篇》写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我幡然领悟,猜想:所谓乌牛渡江耕田,既是表达农耕时代一衣带水的友邻之好;又是说江流律动,如牛马奔走。——神话掌故,是在纸上模仿山海江河的运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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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早春二月,我忽起还乡之念。跨北汊桥,驱车至乌牛,再深行,寻找遗落在山坳里的乌村。
不曾想,那是一条迢迢还乡路。
那么长。那么长。
是乌牛溪的一条支流,名“仁溪”。沿仁溪,最终到达乌村时,四周群山怀抱,中有田园数顷,村庄方方整整,一如我父亲的性格:方方正正。
乡间别墅前,一个晒萝卜干的村民说,在乌村,凡是上了六十岁的人,都是夏先生(我爸)的学生。
地方志上记载,一千多年前,福建的一支夏姓先民避战乱,越过绵绵丘山,一个分支定居泽雅,在竹山造纸;另一分支,缘乌牛溪行,寻至这山场包围的世外桃源,养牛耕田。我妈曾戏谑乌村为:乌村国。在“乌村国”,我爷我父我叔伯辈,操两种职业:从医与教书。
我惊叹于我母亲,为了“乌村有位教书先生”,翻山越岭,嫁得这么远。又为了“不让我的四个孩子,永远住在山岙底”,山一程水一程,带我们迁徙出来。我风一样的母亲!
我感叹于我父亲,壮年时如此酷爱打路走,双足不辍,一步一步测量乡土,从溪头到溪尾,从山外到山底,不知来回过多少遍!如今,他中风多年,困守于床,双足萎缩。我石头一样的父亲!
当我找到依山临溪的祖屋位置,在精确的经维交叉口,一阵风,从山谷吹来,荡过溪面,拂遍了我身。我忽然一个激灵,明白了过来:我寻到了生命的来处。
我生命的胚芽,孕于这溪山交汇的河口袋,然后,着床于我母亲子宫的河口袋。
(“日日坐在窗门头,听窗门外,溪坑水哈哈声!”我妈回忆她结婚生子时。)
关于在乌村的记忆,太少太少。因为彼时,我太小太小。
却有一个情景,让我泪目:母亲在的地方,便是家——
我哥说:我们兄妹四个依次出生之后,勤劳的我妈便去瓯北罗浮纺织厂做女工。——“在哪里摔倒,也要在那里抓一把泥巴,带回家。”我妈曾说。
母亲每天起早去罗浮,摸黑回乌村。黄昏边,我们兄妹四个,排排坐,坐在门槛上,等母亲回家。
母牛母羊带幼崽归圈了,母鸡带小鸡归鸡窟了,做晚班的母亲还迟迟未归。我们哥妹四个,盼得哇哇直哭——
先是最小的我,最恋妈,最先哭;哭声传染了身旁的二姐,二姐也哇哇直哭;二姐的哭,又传染了她身旁的大姐,大姐也哇哇直哭;最硬马的大哥,原本不哭,见三个妹妹都哭了,带头大哥无措,终于也哇哇大哭。
哇哇嗷嗷四合唱,惊动了归心似箭的母亲,她三步并做两步,飞奔了回来。家门槛上的四娃,旋即破涕为笑。
堂上的灯,亮了起来。袅袅炊烟,升起在“乌村国”的晚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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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四岁时,我家从乌村迁徙到白村。一只大篷船,穿峡过滩,途经两县界溪——乌牛溪。大约是经过白象坂塘那里,溪面窄,水位浅,船只搁浅,不能通行。此时,纤夫拉纤的旧事,如边城电影出场:

在这一截窄溪沟上,用湿湿滑滑的河泥,垒起一条高耸的虹形泥桥;四个纤夫,赤身圆膀,两两分列泥桥前头,“呦吼!”齐喝一声,引绳拉纤,将船只引渡到泥桥顶点。河泥溜滑,船如游龙。“吭哧!”“哗啷!”船只从至高点俯冲了下来,船头冲入前方宽面溪水中。

获得深水,船就活了。

悠悠迁徙路,继续行进在青山绿水之间,直到“白塔里”:那里矗白塔,伏白象,有白村。

布罗茨基在《小于一》说:“记忆,我想,是一个替代物,替代我们在愉快的进化过程中永远失去的那条尾巴。它指引我们的运动,包括迁徙。……显示返祖性。”

又说:“生命对我来说,是滚雪球,愈滚,一个地方(或一个时候)就愈像另一个。”

太对。

我为何牢牢记得迁徙途中,纤夫肩上那长长的纤绳,牵引着我游荡的家?此后,我果真成了一个游子,喜欢每一片在途中游荡的云。

我为何深怀桃源情结,每至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的村庄,都喜之并似曾相识?必是出生地的刻印烙在身上,在另一相似的地方,被隐隐唤醒。

图源:瓯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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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壬寅霜降日。

越过永嘉码道的界街,一射之遥,便到了乐清琯头。码道与琯头主街上,都列着孟浩然雕像。但引车卖浆者,一律不识孟诗人。

在离离江苇中,寻找到已废弃多年的琯头渡。一把锈锁,锁住了入口铁锈门。

——这瓯江诗路上,唐宋明清各路诗人来访过的千年名渡。

——这乐清客、温州客往返必渡的琯头渡。

——这父亲带着我们姐妹仨晚班渡江回温的琯头渡!

如今看它,它竟只是渺小的一粒方块,湮没于乱笔似的江苇丛中,再无人问津。取代它的(也是取代了从前慢),是它头顶上那座飞架瓯江南北的瓯江大桥。大桥上,众多轿车风驰电掣。

而此时,又值江上日落。

白鹭从苇丛惊飞,飞向故乡的远空。漫天飞毯般卷动的晚霞,映染出满江红。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今晚的日落,还是渡江时父亲带我们看过的日落吗?

霜降暮晚,江风猎猎,站久了,吹寒胃隐隐生痛。寻到乡关处,徒增漂泊感。我想,我们此身在世的故乡,唯有一个是实处:我父我母。

于是从乐清琯头跨回乌牛码道,赶最后一班渡轮,返回七都老涂北渡口,打道回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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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夏真,著有《温州密码》、《民国韵事》、《瓯景》。(夏真)